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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据】大力哥的神性流变小析


大力罗摩(Balarāma)是印度本土的一位神祇,其形象可能发轫于印度北方马图拉(Mathurā)境内苾湿尼(Vrishni)族祖先崇拜,也有可能与生殖崇拜有关,被视为丰产与保护之神。此后,这一形象被并入印度教万神殿,与毗湿奴教派产生联系,尤其在黑天(kṛṣṇa)的传说故事中发挥作用。“往事书”中的大力罗摩常被描绘为舍沙(Śeṣa)的化身,黑天的兄长、童年时期的玩伴、以及除魔路上的助手。祂往往以一个较为次要形象出现,以衬托主神黑天的至高地位。然而,通过比较往事书文本中的大力罗摩出生故事,我们不难发现,大力罗摩的形象在印度教神话发展的过程中实际上经历了一个流变与融合的过程:其初始为一地位较高的神祇,与黑天平起平坐,并保佑自己的某些初始特性,而后才逐渐服从于黑天,彻底融入印度教体系。这一流变的过程,为我们探究印度教的发展提供了一个颇为有趣的视角。

 

 

 

“英勇的大力罗摩所作出的壮举数不胜数。他实际上乃是无限的舍沙所化,祂用其幻力将自己塑造为一个凡人。”

“他牢记并理解大力罗摩的特质,他行奇迹,作壮举,然而在清晨和夜晚,他重新变为毗湿奴的挚爱(舍沙)。”

 

在《薄伽梵往事书》中,大力罗摩被描绘为一位“次等神(minor deity)”,他是无限之蛇舍沙的化身,降世为人。他从属于主神黑天,作为祂的兄长与助手,跟随他在人间完成正法的使命。此时的黑天已在毗湿奴教派中占据了至高的地位,而大力罗摩似乎只是从属于他。然而,齐拉斯(Chilas)的石碑、古钱学研究和早期往事书文献却向我们展示了另一幅图景:在印度教早期,大力罗摩并非“次等神”,其地位甚至较黑天更高。祂本身拥有诸多特质,尤其与农业上的丰产以及对百姓的“保护”有关。

 

在齐拉斯的石刻上,大力罗摩被描绘左手持犁,右手持杖的形象——如果我们将这一形象与阿加托克利斯(Agathocles)时代所铸钱币上的大力罗摩,以及孔雀王朝时期所铸钱币上的大力罗摩形象相比较的话,就会发现其形象基本是一致的。在他的身边站着黑天,左手持轮,右手同样持杖。从形体上看,大力罗摩较黑天更为高大,这似乎暗示着祂拥有比黑天更高的地位。而图像下方的题文似乎也应证了这个猜测:代表大力罗摩的“RAMA”写在前,而代表黑天的“KRSH”写在后。日后,印度教的往事书将二者的地位颠倒了过来,但大力罗摩的“长于”黑天和他“保护者”的特点却在耆那教文献中得到保留。在《婆苏提婆游记》(Vāsudevahiṇḍī)和《诃利世系往事书》(Harivaṃśapurāṇa)中,大力罗摩不但占据重要地位,而且还在黑天脆弱易受到伤害时担任他的保护者。虽然此后的耆那教往事书中的大力罗摩形象逐渐向印度教往事书靠拢,但先前所述的两本著作已足以让我们窥见其早期的神性。

 

石刻上,大力罗摩形体看上去十分健壮,像是一位善于格斗的人,但他似乎并不是一位以开疆拓土,征战杀伐为己任的传统刹帝利,而将自己的英武用于保护人民:大力罗摩手中所持之物(手杖与犁)均非专门进行战争的武器,但皆能在必要时用于自卫。《诃利世系》中对大力罗摩的描述似乎也应证了这一点:虽然其在与暴君刚沙的角力中展现出了过人的英武,但大力罗摩并未将自己的力量用于征战沙场,为雅度族争取更多的领土,而只在妖魔袭来,百姓受到危险时才出手相助,保护人民。此外,大力罗摩手中的“犁”,似乎暗示着其与农业的渊源,较早的《诃利世系》也的确将大力罗摩描绘为一位与“食物与丰产”有关的神祇,而其“蛇化”的图像,以及其与“水”的紧密关联,则更令人联想起原始农业与生殖崇拜。实际上,不少学者的确认为大力罗摩至少部分地与蛇崇拜有关系,并将其作为一种大力罗摩起源于司掌农业之神的佐证。

 

人民的保护神,农业与丰收之神,蛇神,比黑天地位更高的存在——我们可以说,这就是印度教早期大力罗摩的特征。然而,在其后的神话中,他的地位被逐渐地削弱,最终被黑天取而代之。他身上的作为丰产与保护之神的特质也渐渐被拭去,转而被赋予一种“引领者”的形象,捍卫并教导人们以印度教的“正法(dharma)”而在大力罗摩这一形象并入印度教早期(公元二——三世纪,以《诃利世系》成书为节点)至毗湿奴教派最终确立(公元八世纪,以《薄伽梵往事书》成书为节点)这段时间内,其形象在往事书中不断流变,而通过分析同一故事在不同往事书中的差异,我们得以窥见大力罗摩形象是如何随着印度教的发展而演化的。限于篇幅,笔者将在此处分析《摩诃婆罗多》、《诃利世系》、《毗湿奴往事书》、《梵天往事书》与《薄伽梵往事书》中大力罗摩出生故事的不同,从而揭示这一演化是如何进行的。

 

 

大力罗摩的出生故事,在不同的往事书之中有不同的叙述。但归根到底,其矛盾之处主要存在于两个细节上:第一,大力罗摩是谁的化身的问题。一种的说法认为其与黑天一样,都是主神毗湿奴的化身。如在《摩诃婆罗多·初篇》中,我们可以看到这样的描写:

 

随后,大神又带着他们,一同去见无量大神那罗延。那罗延得知一切经过后,也同意这样的安排。于是,他们就到地上转生去了。

诃利大神拔出自己的两根头发,一根白,一根黑。这两根头发进入雅度族两个妇女,卢醯尼与提婆吉的怀里。第一根白的,生出来是力天(Baladeva,即大力罗摩);第二根黑的,生出来就是美发者黑天。

 

《诃利世系》中也提到了大力罗摩与黑天的同根同源:

 

黑天笑着答道:“我们俩没有什么区别。我们同是为了人间的安宁而降生。我们实为一体。它一分为二而共同支撑这一世界。你怎么忘记了你的毗湿奴原型了呢?你就朝着他的头狠狠地打!

 

相似的故事也出现在稍后的《毗湿奴往事书》中:

 

梵天大神向毗湿奴大神描述了大地所经受的种种罪恶与灾难,并请求祂降世为人,涤清人间的罪恶,毗湿奴同意了。这至高的神从祂的头上取下两根头发,将它们抛到陆地上,并说:“这根白色的头发将会变成大力罗摩,而这根黑色的头发将会变成黑天。他们将会结束这世界的痛苦。”

 

一种说法则将其视为舍沙的化身。如在《薄伽梵往事书》中,我们可以看到这样的描写:

至尊主克利须那第一充分神为商伽萨那,亦名阿难陀,彼乃宇宙中一切化身之根源。克利须那降生之前,商伽萨那将显现为巴腊罗摩,至尊者之能力亦随同。

 

在《摩诃婆罗多·初篇》中亦有:

永恒的神中之神,圣名那罗延,他的一部分在凡人中生为威严的婆苏提婆之子(黑天。)大神湿舍的一部分,成了力大无穷的力天(大力罗摩)。

 

第二,大力罗摩由谁孕育的问题。一种说法是大力罗摩直接由卢醯尼孕育并产下,前文提到的《摩诃婆罗多·初篇》中即有此记载。而较晚说法则是大力罗摩先由提婆吉孕育,而后再被转移至卢醯尼腹中,如《诃利世系》中所述:

 

“大神毗湿奴......吩咐她(睡眠女神)说:‘你要将他们依次借提婆吉之子还魂。待到提婆吉怀上第七胎时,将该胎投生到罗希尼腹中。这个借腹而生的男婴将成为我的兄弟。我将投生为提婆吉的第八胎,而你要投生到牧人首领难陀之妻耶雪达腹中。生下后,我和你互换位置,我将到耶雪达身边,而你要呆在提婆吉那里。这样,刚沙会误认为你是提婆吉的第八胎生子而将你杀害。但是你必须用神力将自己隐匿于空中。”

 

而笔者认为,这些文本的分歧,恰巧向我们展现了大力罗摩这一形象流变的过程。祂一开始仍保有较高地位(与黑天同属于毗湿奴的化身,地位平等),而后地位逐渐削弱(变为大蛇舍沙的化身。且在较晚出的往事书中,大蛇舍沙往往被描绘成毗湿奴的又一化身,大力罗摩的地位进一步下降)。祂一开始仍保有自己的特点(作为保护神以及与生殖崇拜等有关的神),而后这种特点被刻意模糊甚至淡化。而这种“流变”的痕迹则保存在了往事书文本中,在以下段落中,笔者将对其进行分析。

 

首先,笔者认为。大力罗摩最初应当被视作毗湿奴的直接化身,其地位就算不比黑天高,也应与其平起平坐。《摩诃婆罗多》与《诃利世系》中对于大力罗摩的生母究竟是谁,说法并不一致,但这两本较早的文献都表明大力罗摩乃是毗湿奴的化身,同黑天地位相等,这与现有的考古学证据是可以相应和的。而于此后成书的《毗湿奴往事书》与《梵天往事书》则认为大力罗摩是舍沙的化身。此后的《薄伽梵往事书》更进一步,声称舍沙也是毗湿奴的第一重化身,而大力罗摩则是化身为舍沙的毗湿奴的再化身,即第二重化身,毗湿奴教派的信徒们由此通过层层化身将最初赋予大力罗摩的神性集中在了至高神毗湿奴的身上。然而,在修改过程之中,篡改者毕竟不能很好地顾及到故事各个方面的合理性,因此留下了诸多“不合理”的痕迹,得以让我们窥见其神性被“贬低”的一个过程。

 

在耆那教文献中,大力罗摩的降世有着十分明确的目的:在黑天脆弱幼小之时充当他的保护人。在《诃利世系往事书》第三十五章中我们可以读到大力罗摩在黑天刚刚出世之时将其抱在怀中,逃向布拉吉(Vraj),这一点与大早期大力罗摩“保护神”的形象吻合,也许是一种神性的遗存。然而,在印度教文献中,大力罗摩的降世却令人感到疑惑:他为什么要先于黑天降世?又为什么被特意安排到布拉吉,与黑天在一处?这么做肯定不是为了大力罗摩本人的安全,因为他早在从提婆吉腹中转移到卢醯你腹中时就摆脱了被刚沙所杀的危险,若是因为大力罗摩的安危而让他加入黑天的行列,这一“加入”未免显得有些多余。因此,情况也许像耆那教往事书所说的那样,大力罗摩之所以一定要与黑天相会,正是因为在早期的故事中,黑天并不像后来那样神通广大。年轻的他需要一位兄长的“保护”与“支持”,而大力罗摩以其保护神的特性担当起了这一角色。而在后世,人们为了拔高黑天的地位,神性和能力,刻意抹去了大力罗摩“保护”黑天的情节。而使得这一稍显冗余的“转移”情节成为了大力罗摩被削弱神性的见证。

 

大力罗摩的年龄和出生日期问题也十分值得思考。相较于黑天,往事书文本并未对大力罗摩于何时出生予以确切的描绘。《薄伽梵往事书》中提到,在卢醯尼怀胎七月后,她梦见自己流产,不由得焦急万分,而此时瑜伽摩耶叫她放心,并交代了胚胎转移之事。但卢醯尼在此之后究竟是于何时生下大力罗摩,书中却并未描绘,且提婆吉几乎是立刻就又怀上了黑天,因此兄弟二人的年龄计较起来究竟谁长一些,还颇是个问题。《毗湿奴往事书》、《梵天往事书》与《诃利世系》中对于胎儿何时转移,转移后又于何时产下更是没有一点儿描述,谁也不知道黑天和大力罗摩究竟相差多少岁。理论上,大力罗摩的确是提婆吉的第七子,黑天的兄长。但实际上他和黑天也许是同龄人。这种模糊也许是人们为了要拔高黑天而故意做出的。虽说由于历史的遗留,大力罗摩无论如何都是黑天的哥哥,但在某些情况下,作者们可以让他们显得像是年龄一样的玩伴,从而削弱大力罗摩“保护者”“兄长”的形象,拔高黑天的至尊型。并不将黑天作为至高神崇拜的耆那教往事书可以与之形成对照:在《诃利世系往事书》中,关于大力罗摩的出生有十分细致且详尽的描写,而且他显然是黑天的兄长,对其施以保护,而未给其任何“显示至高神性”的机会。

 

另外,笔者认为,大力罗摩的生母应当是卢醯尼,而后才被篡改为由提婆吉孕育,由卢醯尼生产。虽然在大多数文献中,卢醯尼在大力罗摩降生的过程中作用并不明显,《诃利世系》、《梵天往事书》与《毗湿奴往事书》中皆提到大力罗摩最初的母亲乃是提婆吉,随后才被转移到卢醯尼腹中。但奇怪的是,大力罗摩并不像黑天那样,常被称作“提婆吉之子”,而是被冠以“卢醯尼之子”(Rauhineya、Rohinianadana)的名号。若大力罗摩最初真乃提婆吉所生,卢醯尼只是借腹生产的工具,那么为何不将大力罗摩也称作提婆吉之子呢?这不得不叫我们对于“大力罗摩乃提婆吉之子”的说法起源何处产生怀疑了:这也许也是大力罗摩形象流变的一个结果。且“卢醯尼(Rohini)”一词有“红色的牛”之含义,而在《诃利世系》中,卢醯尼又被视作神牛苏茹阿比(Surabhi)的化身。苏茹阿比又被称作如意神牛,为众神搅乳海时出现的第一尊圣物,被视为达刹之女,愿望的满足者与自然界不断繁衍更新的象征。卢醯尼即为他的化身,自然也拥有了“丰产”的属性,从而与作为丰产神的大力罗摩在神性特质上拥有了联系,更有可能作为大力罗摩的母亲。人们将作为提婆吉之子的大力罗摩转移到卢醯尼腹中,除了让其逃脱刚沙的杀害,以及要为发生在布吉拉的故事做铺垫之外,也许还因为在早期的故事中,卢醯尼本就是大力罗摩唯一且真是的生身母亲(否则其实转移到耶雪达腹中作用也是一样的)。此后,大力罗摩的传说虽经过修改,其作为丰产之神的特质也被逐渐消磨,但卢醯尼但痕迹仍留存其中,成为神话流变的见证。

 

需要说明的,虽然在前文中,作者将《摩诃婆罗多》、《诃利世系》、《毗湿奴往事书》、《梵天往事书》及《薄伽梵往事书》以时间排序,并以其内容的变迁作为大力罗摩神性从高到底流变的证据,但由于印度宗教文献成书时间漫长,作者不一,且常常经过多次删改和补充,因此在同一作品里常常会出现两种相矛盾的说法。如《梵天往事书》卷二的第72章第27节,继承了《摩诃婆罗多》中两根头发降世为神的说法,而《毗湿奴往事书》卷四的第1章第60节也有类似的说法。不过笔者认为,这也可以作为大力罗摩神性流变的一个佐证。此处以《摩诃婆罗多》为例。如前所述,在《摩诃婆罗多·初篇》第189章的第30节,大力罗摩被认为是毗湿奴的一根头发所化,与黑天地位平等。然而,在第61章的第91节中,他又被形容为舍沙的化身。而在《摩诃婆罗多·杵战篇》中,大力罗摩之死也与舍沙联系在一起。而笔者认为,《杵战篇》中的“大力罗摩死后变为舍沙”实则为一晚出的插话,因为在《升天篇》中,护民子提到了众人的死亡,皆可与前文相照应,但唯独没有提到大力罗摩变为白蛇沉入海中的故事。且按这一篇的说法,大蛇舍沙的归宿应是“按照梵天的安排,进入地下,以自己的身躯支撑大地。”与前文可形成照应。如此一来,既然《杵战篇》中的大力罗摩之死乃晚出的插话,那么《初篇》中称大力罗摩为舍沙的那一部分来源究竟如何,就值得存疑了。笔者猜测,这两个部分都是《摩诃婆罗多》中晚出的部分,此时大力罗摩的地位已经下降,而黑天成为人们崇拜的中心。改写者们自然愿意贬低大力罗摩的地位而抬高黑天的形象,而不愿使二神维持平等的地位。如此一来,这一矛盾恰好成为了大力罗摩“神性流变”的佐证。

 

总而言之,大力罗摩从一位具有“丰产”、“保护”特质,且地位较黑天更高的神变为神性模糊,且地位远不如黑天的次等神,其形象经历了刻意的修改,发生了神性的“流变”。通过这种“流变”,我们得以窥见黑天的地位是如何一步步上升而成为至尊神,而大力罗摩的地位又是一步步下降的。这一流变的结果乃是《薄伽梵往事书》与黑天教派的建立。最终,大力罗摩成为了黑天的衬托,其古老而光辉的神性不复存在,而印度教也步入了全新的发展阶段。


参考书目:

 《摩诃婆罗多》,[印] 毗耶娑著,金克木、赵国华、席必庄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12月第一版。

 《印度诸神的世界——印度教图像学手册》,[德] 施勒伯格著,范晶晶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16年3月第一版。

 《诃利世系往事书》,Manmatha Nath Dutt译,1897年,文本自:https://www.wisdomlib.org/hinduism/book/harivamsha-purana-dutt/d/doc485512.html

 Lavanya Vemsani:Hindu and Jain Mythology of Balarāma: Change and Continuity in an Early Indian Cult,Edwin Mellen Press, 2006。

 《毗湿奴往事书》,[英] H.H.Wilson译,伦敦:Trübner & co.出版社,1840年

 《梵天往事书》,德里:Montilal Banarsidass出版社,1955年第一版。

 《东方神话传说·第四卷》,薛克翘主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4月第一版。

 《薄伽梵往世书》,德里:Montilal Banarsidass出版社,1955年第一版。

《梵语文学史》,季羡林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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